【材料】《资治通鉴》汉纪 孝文皇帝三年 前177年

​释之从行,登虎圈,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。十馀问,尉左右视,尽不能对。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。上所问禽兽簿甚悉,欲以观其能;口对响应,无穷者。帝曰:“吏不当若是邪!尉无赖!”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。

释之久之前,曰:“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?”上曰:“长者也。”又复问:“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?”上复曰:“长者。”

释之曰:“夫绛侯、东阳侯称为长者,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,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!且秦以任刀笔之吏,争以亟疾苛察相高。其敝,徒文具而无实,不闻其过,陵迟至于土崩。今陛下以啬夫口辨而超迁之,臣恐天下随风而靡,争为口辨而无其实。夫下之化上,疾于景响,举错不可不审也。”帝曰:“善!”乃不拜啬夫。

【译文】张释之跟随汉文帝出行,登临虎圈,文帝询问上林尉书册上登记的各种禽兽的情况,问了十几个问题,上林尉左顾右盼,全都回答不了。看管虎圈的啬夫在一旁替上林尉回答问题,文帝把书册上的信息问得很详尽,想以此观察啬夫的能耐。文帝的问题虎圈啬夫都能敏捷的给出回答,滔滔不绝。答得极周全。汉文帝说:“做官不该像这样吗?上林尉不中用。”于是命令张释之让啬夫做上林令。

张释之过了一会才上前说:“陛下认为绛侯周勃是怎样的人呢?”文帝说:“是长者啊!”张又问:“东阳侯张相如是怎样的人呢?”文帝又回答说:“也是个长者。”

张释之说:“绛侯与东阳侯都被称为长者,可这两个人议事时都不善于言谈,岂会像虎圈啬夫这样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啊!秦朝由于重用了舞文弄法的官吏,官吏们争着以办事迅急苛刻督责为高水准,然而这样做的弊端在于空有官样文书的表面形式,而没有怜悯同情的实质。因为这个缘故,朝廷听不到自己的过失,慢慢的秦国也就土崩瓦解了。现在陛下因为啬夫伶牙俐齿就越级提拔他,我想恐怕天下人都会追随这种风气,争相施展口舌之能而不求实际。况且在下层被上层影响,比照出影子喊出回音还要快,陛下的任命和废黜不能不审慎啊!”文帝说:“好吧!”于是,不再任命啬夫为上林令。

​【解析】资治通鉴这段材料记载的是文帝巡视上林苑的一则小故事。小故事,大道理。

一、关于张释之

张释之家财颇丰,以捐官出仕,十年为骑郎,得不到升迁。这个人是袁盎推荐给皇帝的,物以类聚,张释之和袁盎是一类人。头铁,爱进谏,弹劾过太子和梁王擅闯司马门,后来景帝刘启继位,被贬到了淮南国当丞相。

张释之的晋升,给我们的启示就是,晋升之道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,不管白猫黑猫,能当上警长的就是好猫。袁盎为什么向文帝推荐张释之?还不是因为两人是一类人,以理想、志向、爱好等品质建立起来的关系,往往是可以高于世俗利益,打破阶级禁锢的。

比如说我,在生活中能接触到的层次是很有限的,层次高的人有,可根本没有机会跟人家多说几句话。但通过资治通鉴这个爱好,我能够有机会跟在官场和商场,具有级别、财富、地位的社会精英平等对话,甚至接受他们的付费咨询,这就是超越阶级的理想、志向、爱好的作用。

不管是看历史还是做其他任何事情,都应该保持一个比较高水准的兴趣爱好,不管处于哪个层次,都可以通过理想、志向、爱好这种特性来实现跨阶层的交流。

跨阶层的长期关系不是通过利益能够做到的,你眼中的利益,在别人眼中不值一提,不屑一顾。别人眼中的不屑一顾、不值一提,却是你眼中的巨大利益。孙悟空随便拔根毫毛,比咱大腿还要粗,这样的差距,如何能通过利益关系结交?

常规的抱大腿、攀关系,通过利益攀龙附凤,往往只能高攀比自己层次稍微高一点的,高个半级或者一级,这样的关系,是比较好用利益来运作的。如果是云泥之别,利益就不管用了,需要通过理想、志向、爱好等等这种比较意识形态化的东西来结交。

二、关于文帝

刘恒这个人能算是从谏如流了,最终也受不了袁盎、张释之这样的直臣,恐怕这样的人,只有在李世民手下当官才能一直生存。袁盎是直接被文帝贬到了吴国当相,后来被刺客所杀。

张释之稍微好一点,释之久之前,曰:“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?进谏知道等一等把握时机。接受批评真的很难啊,整天哔哔确实很烦,我深有体会,哈哈。就连文、景这样的皇帝,长期下来,都受不了这哼哈二将。

可受不了归受不了,文帝为什么要捏着鼻子用袁盎、张释之?说到底还是这样的人,在政治上可靠,相对更不容易被人用利益收买、腐蚀,关键时刻有担当,这样的人,往往是国之利剑。

刘恒就是要用这两柄利剑,划破勋贵系的一手遮天,而再利的剑,如果不够硬,一碰就折,一碰就烂,又有什么用?刘恒用这哼哈二将,看重的就是他们的头铁不怕死,不怕苦不怕累,没有顾虑,一往无前。

三、关于啬夫

这个故事里,最无辜的就是啬夫了。业务能力强,能说会道竟然也能被人说成缺点!关键是张释之比袁盎鸡贼,袁盎是有什么话都会当面说,张释之是等了好久才说。

为什么要等?还不是因为他不想当着啬夫的面说,等的就是一个和文帝单独相处的机会。虎圈啬夫这么敏捷明辩,张释之是又讨厌又畏惧,当着人家面说,万一人家听到了,把张释之驳斥得哑口无言,岂不是自取其辱?张释之比袁盎鸡贼,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,这也是在文帝朝,他能比袁盎混得更久的原因。

人微言轻,啬夫可怜啊,千载难逢的晋升机会,就因为被人讨厌而几句话就白白断送了,官大一级压死人。可能这个啬夫当小吏当到头发白了,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怎么皇帝说好的升我为上林令,这么久没有消息?真是让人揪心。

四、关于张释之的观点

释之曰:“夫绛侯、东阳侯称为长者,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,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!

别的不说,刘邦、萧何、张良、陈平、郦食其、陆贾哪一个是口不能言?哪一个不是喋喋利口?长者的意思是年高德厚的人,喋喋利口跟长者有什么矛盾?刘邦不也是远近闻名的长者吗?长者就都要口不能言吗?不开玩笑的说,长者,跟口不能言没有必然关系。只要做事能够有利于国家,对大家也有利,那就是德高望重的长者。

且秦以任刀笔之吏,争以亟疾苛察相高。其敝,徒文具而无实,不闻其过,陵迟至于土崩。

张释之说秦亡于刀笔吏这就是在扯淡了。秦亡于什么?秦朝亡于什么之前写过文章说过,原因是多样的,这么大一个国家的败亡,竟然会把原因推给执行层面的人。

贾谊说得好,秦亡于什么?《过秦论》:一夫作难而七庙隳,身死人手,为天下笑者,何也?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。

仁义不施的是谁?是秦王、秦法、秦贵族!能吏只是执行层。

上层要施仁义他们就会讲仁义;上层要执行严酷法律,他们就会变成酷吏,关键还是看上层怎么做;难道这些干吏能执行严酷的法律执行出一个遍布仁义的天下来?

所以说干吏就像一把锋利的菜刀,不小心切到手了,不反思自己刀功不好,动作不标准,却怪菜刀太锋利,这是什么逻辑?这可不就是拉不出翔来怪茅厕吗?

今陛下以啬夫口辨而超迁之,臣恐天下随风而靡,争为口辨而无其实。夫下之化上,疾于景响,举错不可不审也。”

自相矛盾,上面刚说刀笔吏让国家灭亡,现在又说上行下效。既然上行下效,只要上层施仁义,执行层自然也会上行下效,变成百姓的父母官。上层施暴政,执行层自然就会上行下效,变成酷吏恶鬼。

这么简单的道理,文帝不会不明白,张释之这个人,没什么经世之才。刘恒用他而不用这个啬夫,无非是因为形势需要,看中了张释之的刚直和出身微末,所以让他当廷尉,去撕咬权贵,让他成为可以牢牢握在自己手中,能够把乌云密布的天幕,划破一道口子的利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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